(一)

提起龍船，沅陵人就像喝了幾碗燒酒，吞下幾腿狗肉，頭就熱，口就癢，血就騰，渾身脹起一股股的“包谷子”勁。

每年農(nóng)歷四月下旬，那些船迷們再也忍不住心頭之癢，提起一面大銅鑼到處游說，招兵買馬。然后將一只只龍船從龍船亭抬出，刮了又刮，油了又油，那些油船用的豬板油和韭菜頓時成了市場的俏貸?？茨切┐詡冇痛臉幼?，恨不得龍船長出腳來，不劃自走。四月二十八，各“龍”紛紛戲水，從此，本來就熱鬧的古城更加擁擠了，像一根筑多了肉的香腸。船迷們少不得要八個一群，十個一堆地品嘗去年大賽之韻味，預(yù)測今年大賽這前景，往往爭得面紅耳赤。那些心寬體胖的胡子們更是以“無敵龍舟”之“引水”。一堆龍船經(jīng)居然五杯濃茶還不能相陪到底，難怪外地人說：“沅陵人額外一條經(jīng)”。

偷料

在眾多的龍船經(jīng)中，“偷料”只怕是沅陵人額外多出來的一條經(jīng)。其理由是買的料笨，偷的料靈，龍船要靈不要笨。因此，那些迷船的漢子平時就注意了存放好料的地方。每逢龍船時節(jié)，漢子們便半夜去偷料。好一群偷料漢子，幾十米長的木料，三、四人一抬便去，高一腳，低一腳的不知哪來的勁!如若木料的主人能在他們脫離“危險區(qū)”時追上一程，罵上一通，那是偷料者求之不得的事情，因為偷料者跑在前，失料者在后，那就意味著龍船在比賽時也會被別人追著跑，自然會羸。雖然剛偷來的料有時也會被別人偷走，但他們卻喜歡這種熱鬧，不厭其煩地又到處去偷工。有時失料者告到官方，官方也最多說不得一句：“偷龍船料我有什么辦法呢?”因此，偷料的習(xí)慣一直保留至今。所以，沅陵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話：“龍船料要偷，十賽羸九頭”。

關(guān)頭

龍船做好后，都要舉行下水儀式，人們稱這種儀式叫“關(guān)頭”。關(guān)頭時，全船劃手手執(zhí)橈片按順序站立在船廠的兩旁，像等待出征的將士。旗手、鑼鼓手騎在船纜之上，像戰(zhàn)場上的元帥。還有數(shù)掛鞭炮、數(shù)筒黃煙助興，掌墨師傅跪在船頭，面朝江水，神情嚴肅，口中念念有詞，一手拿雄雞，一手提利斧，在眾人一聲吆喝下，一斧將雞頭剁掉，旋即將豬頭、魚、粽子拋入江中。此刻，鞭炮齊鳴，黃煙彌漫，八位童男赤身搖動火把，圍著龍船奔跑，當(dāng)?shù)厝朔Q之為“炮火“，說是驅(qū)趕邪惡，迎來光明。而后，劃手們齊聲吶喊，將船連邊同旗手、鑼鼓手一同舉起，沖向江水。龍船在燃燒般的氣氛中飛一樣地劃向江心，這便是沅陵龍船的”關(guān)頭”。

清橈

五月初，各村的碼頭上都有聚集著一群扛著橈片的劃手，任憑有了幾十年船齡的胡子們調(diào)遣。胡子們老了，做農(nóng)活著不起力，平日少人問津，自然有些寂寞。此時此刻，他們的身價提高百倍。他們在眾人面前顯示出驚人的眼力和天平般的公正，將劃手們放在恰當(dāng)?shù)奈恢弥稀?/p>

俗話說：“菜老莖多，人老話多”。胡子們擺事實出龍船權(quán)威的架勢，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反復(fù)強調(diào)劃手們應(yīng)分成七個部分，即“頭橈”、“引水”、“前羊角”、“鼓倉”、“后羊角”、“夾艄”、“艄公”。頭橈必須有跪勁、腰勁，還要能堅“陽雀”(倒立)?！耙狈帧邦^引”、“二引”、“三引”、這三對橈必須有十年以上的船齡。他們是全船劃手的引導(dǎo)、楷模。“前羊角”位在撐纜的前木架前后，僅次于引水，力氣要好，要有推勁，前拉后推，船才起勢。劃“夾艄”(艄公前的兩對橈)者，最主要的任務(wù)是協(xié)助艄公掌好艄，其次才是劃船，俗稱二艄公。艄公就不用多說了，他是全船的核心，要是比賽時走了艄，就是在好的劃手也一定會輸。至于鼓倉者，比較而言就要次人一等。所以，被胡子們點作引水者則神氣十足，被點作劃前、后羊角者則不卑不亢，被點作劃鼓倉者當(dāng)然有點不高興了?？墒钱?dāng)它們看到還有許多小伙子未被點上，扛著橈片站在岸上時，也就心滿意足了。

龍船一次又一次地在胡子們眼里試劃，每劃一次，劃手都有被重新調(diào)動位置或另外換人的可能。難怪在清橈階段誰也不敢怠慢。否則，一旦被“清洗”出來，不僅自己的臉沒地方放，就邊親朋戚友就會招人嘲弄。更可怕的是已經(jīng)愛上他的姑娘臉上至少的半年開不起花。

賞紅搶紅

龍船別鄉(xiāng)“下海”，除了去彭家灣試水外，主要目的還是去城里“搶紅”。

每到大賽前夕，沅陵人大發(fā)慷慨之氣，他們除了給龍船捐現(xiàn)款外，還要去商店買回紅布(綢)、鞭炮、香煙。有錢的扯咽一匹匹整“紅”(二十丈)，各請書法高手在上面寫上什么“帥”、“天”、“百戰(zhàn)百勝”、“天上第一龍”等一類奉承話，懸掛在大江兩岸，等著心中的龍船來搶紅。窮的也要從牙縫里省出些錢，買回紅布，絲成兩條系在竹竿上，表示好事成雙。再帶上兩掛鞭子，一條好香煙去江邊湊湊熱鬧。他們把榮譽和希望都寄托在“紅”上，像在賭場上下了賭注。如果心中的龍船贏了，自覺有一份功勞，少不得要在大街小巷多走動幾回，等著別人說幾聲中聽的話，倘若輸了，只好少出頭露面，怕的是讓人嘲弄。

五月初五到十一，沅水兩岸成了彩色的世界，到處是“賞紅”的人，到處是“搶紅”的船。

賞紅者看到自己的目標一出現(xiàn)在江面上，便揮篙搖紅。龍船得到信號，飛一般地劃向岸邊，詢問賞紅的有何要求。老實的怕劃手累了就直接將“紅”送上，而彎子多的人則不那么簡單。他們一定要搶紅的給他來一次、兩次、三次表演賽后，才點燃爆竹，連同他心里的激情一起炸開。

劃頭的一手奪下紅綢，包在頭上，像戴起一頂皇冠，續(xù)而又去“搶”另一條紅。直到將全船人的頭上，橈片上，甚至整個船身都纏上了紅，方才罷休。

賞紅的得到龍船在眾目之下給他單獨表演，自然也是出人頭地的事，雖說花了錢財，心里卻十分舒服。

砸船

五月十二日至十四日，赤、橙、黃、綠、藍、白各色龍船匯集在古城之下，大戰(zhàn)幾日，總有勝負。然而在眾多劃手和數(shù)百萬名觀眾之中，很難找到心服口服的認輸者。他們總會為自己輸了的船找出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。

“終點線有欺假!”“劃上水吃虧些!”“不走艄試下家伙羅!”“船差!”

有的輸船者硬是咽不下那口氣，一怒之下，打碎橈片、砸爛龍船，以示輸船沒輸人，然后連夜偷料趕做新船，氣勢不凡地去找昨日對手報“仇”。于是有人說：沅陵人的可愛之處全在于此-------砸船!

(二)

兩大觀點

老人說：“紅龍屬火，黃白龍屬水，水火難容?！币虼?，沅陵人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龍船觀點。

以中南門為界，上游多是紅船，故而人也屬紅龍觀點。下游多是黃白船，故而人也屬黃白龍觀點。

紅龍勝了，上游人若顛若狂，唾沫足以將黃白龍的人淹死。黃白龍勝了，若瘋?cè)舭V，爆竹聲足可以讓江水倒流。

“紅龍”吼：“白龍白，一船鴉片客”，“紅船紅，一船趙子龍”。

“黃白龍”叫：“紅船紅，一船爛蜈蚣”，“白船白，一船真豪杰”。

龍船劃完了，沅陵人有一半喉嚨啞了。

一婦女看龍船，拼命地喊：“攢勁!攢勁!”由于用勁太大，把腰給扭了，半個月做不得那個好事。留上一句俗話：“船上人不著急，岸上人掙斷腰。”

兩老口，男人是紅船上的人，婆娘是黃船上人。一年，為爭紅贏還是黃贏，兩老口吵翻了天，男人打鍋，婆娘砸灶，一屋壇壇罐罐打得稀爛。直到龍船劃完半月之后才和好，重置家當(dāng)。

以后，每到五月，婆娘便回娘屋去住，等到龍船冷火才回，年年如此。雖然回來后還要爭上幾句，總比氣頭上軟和一些。

現(xiàn)在只要哪家吵了場伙，解勸人就半開玩笑地說：“吵龍船架吧!”

一位老人，無子無孫，養(yǎng)了幾只下蛋雞。自己卻不吃蛋，蛋錢存了一年，看龍船時進城換鞭炮，家鄉(xiāng)船每羸一次，放鞭炮一掛，直至放完。輸了，在回家的渡船上偷偷將鞭炮倒入水中，連同他的喜悅一起淹沒，回家后不再出門，天天數(shù)新下的蛋，默默地等待來年。

三大流派

前些年，沅陵的龍船基本上是兩大流派。一是以洲頭漁業(yè)隊、潮瓦溪、立新為代表的紅龍體系。他們舉紅旗，披紅衣，裹紅頭巾。近看一條龍，遠看一團火，人眾船多，經(jīng)常參賽的就有十七八只。

他們用橈的特點是握橈手心同向，劃時上手過頭，上臂入水，橈片跟船幫成三十度角。手腕靈巧，善用腰勁，上橈敏捷，抽橈輕巧，頻率較快，啟動時噴起一船煙霧，恰似“雪花蓋頂”，“出馬槍”漂亮，常以先發(fā)制人，人稱這種風(fēng)格為“飄飄兒橈”。

二是以螞蟥頭、河漲洲為代表的黃白龍流派。這個流派以黃龍居多，約有七八只船。他們身著黃衣紅頭巾。遠遠看去，黃衣如葉，紅衣如果。白龍雖少(約三四只)，卻有河漲洲老白龍獨當(dāng)一面。雖然近兩年來名落孫山，但虎威猶存，實力尚在。他們和黃龍?zhí)攸c差不多，握橈上手心朝外，下手心朝內(nèi)，推拉結(jié)合。橈片吃水比紅龍更深。啟動的前幾橈半身入水。橈片和船幫幾乎成垂直狀。動作深沉、潑辣，橈片地把直立頭頂，好似“丹鳳朝陽”，有翻江倒海之勢。出船穩(wěn)重，氣勢壓人，“出馬槍”雖不及紅龍，但奔岸有力，常以后發(fā)制人。可惜頻率太慢，這種風(fēng)格被人稱為“摳摳兒橈”。

“摳摳兒橈”決定了黃、白龍厚重、雄渾的鑼鼓經(jīng)。尤其是河漲洲白龍，鼓大無比，常以二人擊之，地動山搖，起到了壯大軍威的作用。

賽時，黃、白龍善擊鑼鼓邊：“課、課、課、課課……”直到離岸幾十米才動用大鼓：“砰、砰砰……”這種擊鼓法可以給已經(jīng)疲勞的劃手以強烈的刺激，難怪黃、白龍奔岸如此兇猛。

近幾年來，城里各機關(guān)也劃起了龍船，他們舉花旗，或紅綠搭配，或紅白相間，或黑、或綠、或藍，為古城龍船增添了異彩。他們進步迅猛，劃軍突起，多只船曾多次殺入決賽圈，并一舉奪得大賽之桂冠或大賽的亞軍。形成了以電廠天牌船、城中白船、運輸社藍船、木材公司綠船為代表的花龍流派。他們既吸取了紅龍動橈塊的特點，也吸取了黃白龍下橈吃水深的長處，動作簡捷實用，沒有花架子，一切順其自然，形成了獨特的“順水橈”。

另外，他們創(chuàng)造了第三種鑼鼓經(jīng)，兩鼓一橈，相當(dāng)二四拍的進行曲，一強一弱，強拍下橈，全船劃手只聽鑼鼓，不看“引水”。因此，鑼鼓就是指揮。即便是不會劃船者，只要懂得節(jié)奏，就不會劃亂橈。這一重大突破可以說是今后龍船改革的必由之路，也是紅船、黃白船能否再上一層樓的根本問題。

三個“半月”

從四月中旬到五月十五，沅陵人準備了半個月龍船，賽了半個月龍船，好像還沒有過足癮，他們還要談?wù)摪雮€月龍船。

五月十五，各龍船收水上坡，沅陵的村村寨寨、機關(guān)單位、工廠學(xué)校、街頭巷尾只有一個話題——龍船!

“××船贏了，劃頭橈的婚事終點站于定下來了!”

“××船輸了，劃頭橈的婚事終于下來了!”

“××船輸了，八桌酒席無一人沾邊，全倒在河里去了!”

“××船贏了，搖頭旗的升了副村長了解!”

“××船輸了，艄公好久沒看見人了!”

“紅船贏了，太陽多，要天旱的!”

“哪里!黃船贏了雨水多，谷子再多也要霉爛的!”

“龍船呀龍船，你害我多花了好多酒錢!”

“龍船呀龍船，你害我好久沒和老婆同床了!”

每天后半夜兩點，沅陵城鄉(xiāng)稍稍安靜下來。

遠處的吊腳樓里傳來婦人們哄小孩的聲音：“冬，冬，冬，單單，冬，冬冬，單單……”

了了，有人說：”屈原——詩魂!“

我說：“龍船——沅陵人的魂!”